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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三:我的旗袍不得改良

人物圈 一筑一事 2019-04-18

摄影:牧之|撰文:陆奂 一筑一事独家报道,未经允许不得转载


罗三真的“红”了。

寻常周末的早上,店上已有一组媒体在等。身高190cm的罗三闷头佯装整理旗袍,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。气氛有点黏稠。
送走媒体,罗三转过身来,叨了一句:“其实,我的理想,只是当个网红”——他推推眼镜,戏谑中一副很冷静的样子。对面正用力想开场白的我,一下子全脑down机。
这一刻起,我意识到,之前认真查阅的那些关于罗三的报道,可能都在“骗”我。包括此前最喜欢的这张人物照。
罗三在老铺子的照片,复古的色调,一架子大气的京派旗袍,半掩着一个神态自如的年轻手艺人。我以为形神兼备。

罗三刚搬了新店。从前的铺子在龙泉一个小区的24楼,现在是一环路内阳光新业42楼。窗外真正铺展开半个成都,锦江像条灰绿的水蛇,盘绕在眼皮底下,日夜流动。
老铺子窗前
新铺子窗前

牧之问,为什么铺子都选在高处呢?有特别的偏爱?他说,随便选的,我都没在意。
我试探,窗外的风景可是完全不一样了,心境呢?他说,你看我这种人,平时可能拉开窗帘吗?
还是不甘心:大家设想里,最理想的剧本不该是这样吗——一家隐世小店,藏在一个小院,推开院门,不太打理的前厅里,坐着一个手艺人。他说,嘿,我凭什么要按着剧本来,我整个人生都是临场发挥。
——说完这句,眼里又露出了标准罗三式的狡黠。
新铺子窗外

一切“设套摆谱”和“上纲上线”的企图,在他面前居然毫无立身之处,可爱得令人无可奈何。

我的旗袍不得改良

和罗三,其实并没有聊太多旗袍。他的态度七个字就说完了:传统旗袍,不改良。

罗三只做传统。
一是因为只爱这个,觉得只有这样才是美,二是,师傅那里传下来的手艺还远没用完,“好好儿把它做出来就行了”;三是,根本没那么大的心。
  罗三要说旗袍穿得好的,阮玲玉——那真叫一个太美。可人儿都是大明星,也没见露哪儿。现在有些改良旗袍,胸前拉一道两尺的沟,衩开到咯吱窝,是美吗?

罗三不改良。

“改良旗袍”面临的是一个类似于“特修斯之船”的哲学设问:如果旗袍也是一艘要在海上航行多年的大船,风浪中不断替换零部件以维持航行。那么,从什么时候开始,它就不再是“旗袍”了呢?
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。罗三也答不上来。
如果接受“改良”,到最后什么都可以模模糊糊的统称做旗袍,那他宁愿一点儿都不改。
什么才可以称作旗袍?一个衣领,一个盘扣,一个裙边的开衩?一种元素,一种感觉,一种复古的姿态?我们想为旗袍下一种定义——以为经过概括淬炼的才准确,结果却支离破碎得更含混。

因为这样的固执,自然婉拒了不少单子,罗三不可惜。说没在旗袍上动过太商业的心思。商业了,就求量,做多了,就得卖,要多卖,就要迎合市场。罗三不愿意。
我说,迎合市场也是一种尊重啊,商业社会的尊重。罗三斜眼看我:“真的尊重,就是顺着你来吗?”
也是啊,咱俩面对面,你看得起我,就拿自己觉得顶好的出来——这才是人与人,人与物之间的平等和尊重。呵,这小伙儿,不知哪儿来的这种老派的清高,只求心领神会,不指望太多人懂。

不读书,怎么浪得起来

“我的旗袍是什么感觉?就是,一看这姑娘就是读过书的感觉。”
罗三眼里,旗袍的浪漫,应当摇曳在那些有家传、有文化、有良好教育背景的女人身上。“不读书,怎么浪得起来。” 他时刻不忘刻薄一句。罗三把自家旗袍的风格凝固在上世纪2,30年代,是个人的偏爱。但他的旗袍最想表达的,是一种“日常化的优雅”。
牧之曾说,设计的过程反复增减,最后留下的是“合适的线条”。罗三有言,旗袍的内涵反复增减,最后回到的是“让自己感觉美与舒适的衣服”。

舒服的面料,贴身的细节,点睛的配饰 , 为的都是在平日里穿出自己的模样——物件如此之美,美在对主人气度恰如其分的衬托。
——旗袍,衣裳,这就是一种最日常化的优雅,考虑的只有自个儿喜欢不喜欢。生活里真正的浪漫,讲到底是一句:“贵在适意耳”——有对细节品味和自我感受的重视,才能有一个时代的从容。
“我这儿的老主顾,从17,8岁到7,80岁,穿旗袍不为争奇斗艳,都是自己喜欢。” 罗三挺得意。是啊,如果来打旗袍的客人都不懂这个,手艺人再忙碌,终究还是落寞的。

我内心是拒绝的

这句网络红言还真就映射着互联网大浪下罗三的态度。你是谁——不仅在于你接受什么,也在于你拒绝什么。
罗三拒绝被解读。
他不乐意大家过分注意自己,“对手艺人的好奇要是超越了手艺本身,那是件挺挫败的事儿。”
说他是“创业者”,他不以为然,“这会儿的创业,大多是找空白,抢地盘,干一票就走,简而言之就是新一代知识青年三下乡。当年有恢复高考兜底,这次谁来给我们接盘呢”。
说他把情怀落地,他不置可否,手艺人做的是个传承,更是个“乐子”。爱干这个,能乐多久是多久,“如果真能靠它谋生,那是运气。”
调侃他“弘扬传统文化”,他更不接招,干脆翘着长腿在榻上躺起,“哪儿那么多人爱传统啊,都是追个热潮。西化这么多年,真懂的人不可能多。”
大白话,得罪人。但就是这么个实在货色,懒得被贴标签。
罗三拒绝被对照。
这一两年,做旗袍、穿旗袍的圈子越来越广了。罗三不交际,挺享受那股子年少轻狂,孤芳自赏的傲气。
“人一多就讲中庸,不过是把大家都拉在一个水平线上,其乐融融。见不得奇人异事,见不得谁先出头。”
确实是凭着网络才更快被看到,主顾也多了起来,罗三很感念。可相伴着另一种“追随者”也多了——有的照搬旗袍的样式,有的照搬罗三的故事,自己翻来覆去被转手“卖”了几次,价钱倒都还不错。如今他也就是撇嘴笑笑,一副“懒求计较”的样子。
裁剪自个儿的衣裳,裁度自个儿的人生——一个孤独或独立的裁缝,可不就是个独“裁”者。
罗三拒绝标准答案。
潮得引人侧目的92年男生,居然是做传统京派旗袍的大裁缝。身高190cm的壮汉,研究的却是分寸之间最细腻的女性之美。
……
媒体上,这样的戏剧对比我们早都看腻了。但真正碰面才发现,罗三这个人,根本就是个大写的“出其不意”。你以为好不容易戳到了他心坎,他偏不顺着把话儿接住——故意拧巴着逗你。
比如,正聊着京派旗袍那种“读过书的浪漫”,满心回望着一个时代的平和优雅、含蓄蕴藉和人生诗意,罗三突的就把话锋一转,“那你知道什么是没读过书的浪漫吗?”
人儿还没回过神来,他已经掏出屏幕碎得稀烂的手机,放了下面这首歌:

陕北民歌:掐蒜薹(点开听嘛,有惊喜!)


手提上蓝蓝掐蒜苔,隔墙跳过来小后生,哥哥你从哪里来?你要来你就早早介来,来的迟了是门不开,哥哥你难进来。

“我想和你吃饭睡觉,直说!这就是最原始、最粗野的浪漫。”
我等着他将两种浪漫比个高下,结果他猛地一伸腿蹦下床榻:“所以啊,这种蛮不讲理的浪漫才真的是——太TM爽了!”
一时间,西北大汉炽热直白、让人脸红的歌声,撞击在满屋色泽温润的绫罗盘扣上,中间杵着一个自得其乐的帅高个儿——是个做旗袍的裁缝。你一下糊涂了,罗三啊,你说什么才是美?你所求的又是什么?
然而,他拒绝给出标准答案,狡猾又真诚。

骗人的罗三

整个交谈中,罗三“稳定”地保持着一种捉摸不定,而我除了笑到断气,全无招架之力。担心自己写出的罗三最终也是“骗人”的,所以执意留下了他书柜的照片和歌单——至少它们是绝对属于真实的罗三的。
|罗三的书柜|
乱得自成一体,写满了好奇心。他说绝对不是四处借来拼凑的,“都是我读过的,人格担保。”

|罗三的歌单|
从小清新到西北民歌,从京韵大鼓到闽南民谣……一整个神经错乱者的个人电台。结束“采访”前,他燃起一根已经抽了三天的雪茄,和我坐在榻上合唱了一首《织毛衣》(有兴趣可百度一听),摇头摆腿,乐不可支(是我)

能讲大襟旗袍的优雅性感,万般痴迷,也能讲年少时一场血斗昏天黑地,醒来身在桥底;爱《一步之遥》里如同嗑药一般绚烂至死的魔幻主义,也爱老电影、老照片、老美人、老时代身上传统而克制的古典浪漫。
豁,才20出头,你也是奇了。
分别时,罗三爽快地留下一个背着双肩包、晃着乱发、大步向前的背影。我有些恍惚,如此年轻的罗三身上竟看到了几分大学恩师阿明的影子——那是一个对时代充满了明确的不信任,故意在脸上写满睥睨,却绝对赤忱、柔软、正直的人。50多岁了,依然乐于在人前装出一副扭捏任性的孩子气,走近,才读到他对学术尊严毫不含混的坚守和对学生的苛求。
只是,阿明过世已经两年多了。
牧之突然说,罗三这种人,可能到3,40岁也还能是现在这个模样。
当时我心里,真是一万个愿意相信的。
|罗三的部分旗袍作品|来自罗三微信朋友圈


后记

一个人,如果被抽离成写作素材,就会放大其中的冲突、戏剧与传奇。热爱猎奇是天性,谁都喜欢“非生活化”的一切,可惜这多半是失真的想象。
写完这篇罗三,我担心有些读者会迷糊——这是那个“诗酒人生”,一本正经,值得信赖的手艺人罗三吗?而我绝不担心的是,罗三本人看完后,一定会在心里轻笑一句:“呵,胡说,这根本不是本宝宝”——那简直是必然的。
这人啊,大俗大雅,满身写着“扭捏”的大真实,太有趣。

人物圈001档案输入标题姓名:罗阳外号:罗三职业:旗袍裁缝他的空间:罗三裁旗袍工作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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